第六章 值班守夜

拘室晚上睡觉灯火通明犹是白昼，在头顶亮晃晃照得人睡不着。


何以如此？


担心夜晚有人想不开寻短见。


每间拘室进门侧面墙体，都有个离地一米高，长宽各六十厘米左右的三格木柜，柜子里整齐摆了一摞杂志。学员们晚上睡觉一人拿本杂志盖在脸上，遮挡耀眼刺目的亮光，靠此入睡。到了第二天早上整理内务，这些杂志都要归置整齐重新摆进木柜，不可横七竖八出现丝毫杂乱。


这些杂志均无可读性，翻开宽大华丽的扉页，皆是时尚穿戴、美妆搭配之事，花里胡哨难见整篇文字。值得一提的是，在这些潮流女装杂志里面，居然分外难得地夹杂一本宝藏——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下部。


多么难得！却并非人人如此认为。


这本书，因不如杂志宽薄易于遮挡脸部光亮，在拘留所不受人宠幸，日日夜夜年年岁岁静悄悄竖立在书柜角落无人问津。书已遭毁去书面与扉页，书籍整体纸张陈旧泛黄，边角卷翘起毛缺损。前十页已不知去向，有的撕得残缺不全，人为的成了断篇残章，暴殄天物，殊为痛心之至！


世间事便是这般迷惑，你的如获至宝，他人似若芥草。


贤明者的智慧结晶，在此沦落为庸常人的厕巾，诚堪一叹。


拘留所每间拘室都有一个班长，拘留所的拘室班长，可不是看守所的牢头那般赫赫威势、令人胆寒。


拘留所拘室班长，由那些勤劳贤惠的女子担任，拘室但凡进了勤劳贤惠的女子，就如长在脸上的痘痘，藏都藏不住。盖勤劳贤惠的人，无论走到哪里，置身何等境地，都改不了其勤劳贤惠的本质。


譬如一个勤劳贤惠的女子进了拘留所，第一天在拘室拘束无措、茫然四顾，陡然看见举室整理内务，必然条件反射地参与其中，利落整理床铺，快捷跪下抹地。如此一来，上一任即将“出狱”的贤惠班长，心中一动，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要将班长的重责挪她肩上，教她接任下一任班长。倘若贤惠新学员坚决推辞，不当这个所谓吃力不讨好的拘室班长，那便牛不喝水强摁头——舍你其谁！就你最合适！我看你最勤快！你不当谁当！


勤劳贤惠的新学员哭笑不得。


当真是能者多劳了。


勤劳的人在拘室同样勤劳，懒惰之人在拘室同样懒惰，不外如是。


有懒惰成性的学员嗷嗷嚎叫要充当拘室班长，只动嘴不动手，只指挥不做事的甩手班长。举室“咦”的一声，鄙夷反对，欣然拥护那个最勤劳贤惠的新学员当班长。


也就是说，不是谁想当班长谁就可以当班长。


当班长不仅仅是勤劳贤惠那么容易，要能吃苦受累，还要有一颗包容万物之心。凡事身先士卒，带头整理内务，带头抹地，地没抹干净自己返工，不能颐指气使。自己床铺收拾干净整洁，同拘室床铺都要帮忙负责收拾干净利落，倘若谁的床铺有一丝皱褶未铺平展，谁的豆腐块不够方正，抹毛巾未洗干净摆整齐，都是班长的责任，势必亲力亲为。


每晚打地铺的被子都要叠整整齐齐，码放在便池对面的敞口木柜子里，要能从外看去平平整整，颇为美观。柜子下面拘室学员的桶、毛巾、肥皂等生活用品都要摆成整肃一溜，不能随心所欲乱七八糟。拘室诸般细务皆在班长管理之内，并非传说中看守所牢头那般只下命令不干活。


因此之故，拘留所的所谓拘室班长，说白了就是个打扫卫生的老妈子，要有一颗老母鸡带一窝小鸡仔的博大胸怀，方能当好拘室班长，方有能力顾及到方方面面。


班长每晚临睡之前，还得分配哪些人轮值守夜，两个人一组，一组两小时，到点喊下一组接班。晚上八时开始，清晨六时截止。今晚未排到守夜的人，轮到明晚，如此循环。


即使拘留所彻夜灯火通明，每间拘室仍然需要人轮流值班守夜，照样担心有人想不开自寻短见。即或拘留所的每一个角落与缝隙都有清晰的监控摄像头，仍然要做到万无一失绝无后患。


此刻，举室学员都已沉沉进入梦乡，一人脸上盖本杂志，无一人说梦话，无一人磨牙，亦无人打鼾。举室静悄悄，弥漫细微均匀的呼吸。


两个值班守夜的学员披散长发坐在门边的地上，面对面悄声说话，一个抬头东张西望，没话找话地说:你说拘室为什么没有电视？


另一个淡然地说:以前有的。


前一个好奇地问:为什么现在没有了？


便是如此不经意的一问，问出来一个惊心动魄的冤案。


只听被问的学员缓缓地开始一个唏嘘感慨的讲述。


一个有妇之夫纠缠上一个女大学生，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信誓旦旦一定离婚娶她。几年后，男人突然玩厌了玩腻了，恍如身上多长的一个瘤子欲速割而弃之。便是如此，生生嫌其累赘，一心想彻底摆脱甩掉女大学生。于是，想到一条阴险毒辣的妙计，与原配夫人合谋陷害女大学生。


由男人出面约女大学生出来开房，给钱发生关系之后，再由原配夫人报警女大学生卖淫。男人又言辞凿凿作证女大学生就是卖淫女，他们是嫖客与小姐的关系，她还收了他钱。就这样，女大学生被一对老谋深算的夫妻硬生生诬陷为卖淫，借森然的法律之手完成他们险恶的阴谋，一举将女大学生送去拘留。


女大学生被人玩弄数年，感情被欺骗，情感被伤害，至而今居然被曾经深信不疑的人恶毒陷害为卖淫被拘。万念俱灰，伤心欲绝。一生的黑色污点就此奠定，事已至此，又能何处申冤？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人世间还有什么值得相信？还有什么人心可言？如何对得起含辛茹苦的父母？人生至此活着还有何种意义？日后如何嫁人？一时之间，伤痛之极，气恼了心，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趁举室学员熟睡之际，伸手扯住高高电视机上的粗长电源线，自缢而亡。


从前的拘留所每间拘室都有电视机，自此以后，所有拘室电视机轰隆隆拆除一干二净，一根针头线脑都不留，同时每个拘室都安排学员轮值守夜。拘室无电视机自此始。


讲故事的学员缓缓讲到此处，戛然停顿，再不多说一句话。


骤然的沉寂，哪怕是在灯火通明亮如白昼的的光线下，听故事的学员不自觉的抱紧胳膊，五月中旬的季节冷暖适宜，她却如同置身严寒的冬季，冷得瑟瑟发抖。只觉得拘留所的三楼忽然变得扑朔迷离起来，阴森可怖，如有冤魂不散。

第七章 捞人

每一个犯事被抓进局子的人，社会上有没有关系，心里都希望有人能捞自己出来。此乃人之常情，无可厚非。


然则，不是你想捞就能捞，有关系就能捞，有钱就能捞。有时能捞，有时六亲不认。


也就是说，遇到非常时期，有人有钱也行不通。


这得看当时形势，扫黄打非最严峻时期，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漫天都是张开的森然大网，这种时候被网进去的人，就算自己亲弟弟是派出所老民警，都无济于事，眼睁睁干着急帮不上忙。


一位五十岁的和蔼胖妇人，在赌博场上被抓。警察张开大网围捕时，满场赌徒暴起四散窜逃。因赌场设在隐蔽的乡下山窝，有的往山上没命地跑，有的往水里不顾死活地跳，唯有她一动不动，坐以待毙。


她被关在拘留所之后，从容地对拘室学员说:我有高血压，抓住了也就是进来关几天，万一跑出脑溢血命都没了。可谓清醒逾恒。当真迅速决断出两权相害取其轻，堪称处变不惊。


她亲弟弟就是当地派出所老民警，时当全国扫黄打非严峻之极，正是风月妹子被抓严刑逼供的骇人时期，即或她亲弟弟亦无法救她。只不过在她拘留期限里减少五天而已。原本她在十五年前便因赌博拘留过七天，这次又因赌博拘留，是重犯。故当重重的裁决她十五天，因亲弟弟是民警的关系只拘留十天。只是如此而已，非常时期民警弟弟也不能利用手中的权利，帮姐姐免掉这次拘留。


这等亲近的亲属关系也只是少区区五天，姐姐同样要被拘留十天。这便是说，严峻形势下，进局子之后想要人设法捞你出来，谈何容易！清醒明睿的和蔼妇人自然知道，不能因为自己一个无足轻重的拘留，耽误弟弟工作，妨碍弟弟公务。她不觉得有何冤屈，坦然进拘留所接受裁决。


这说的是赌博，真正的扫黄铁面无私。


卖淫嫖娼想罚款缴钱轻松了事？开玩笑！


想打电话联系人？无论你是何身份，高官贵戚，还是王公贵族，第一时间控制你不许碰手机，话都不许你说，张嘴就打人。这便是真正的扫黄，目的是要完成任务，没有一丝情面可讲。


真正的扫黄自然没有情面可讲，直到最后一刻签完行政拘留通知书之后，归还各人手机。此时随你联系谁，拘留通知书白纸黑字已签了，天王老子是你爹也晚了。总之是，在真正的扫黄面前，局子这一关永远别想用金钱与关系突破，非要把你送去拘留所关几天啃几天冷馒头不可，亲身体验体验《感恩的心》唱到吐的滋味。


而到了拘留所的人，有的心灰意懒的认命，有的仍然痴心妄想有人捞自己。即或明知天塌下来都得熬到“刑满释放”那天才能出去，全天下的人欢欣鼓舞都不会有人管自己，有的人仍然会站立拘室的铁窗前，遥望外面碧蓝天空下辽阔的拘留所大院，喃喃地说:要能出去多好啊！旁边一个学员立即兜头给她一瓢冷水:先问问大院中间睡的那几条狗答不答应。喃喃自语的学员不由“噗嗤”一笑，也觉得自己是痴人说梦。


拘留所的学员，大多数都是短短几天时间便出来了。就实说，就那几天时间花钱捞人根本不划算，不如在里面老实呆几天，反正已经进去了，再如何折腾这底子也抹不掉。再说拘留也不是苦兮兮的坐牢，一个日月短，二个只要购物卡里有钱，拘留所日子似神仙，迥非虚言。


有个拘五天的足疗妹子，她的老板娘从她进来的第一天就诓她要捞她出去，她神采飞扬满怀期待信心满满等待老板娘捞她出去。老板娘今天给她拘留所购物卡充值五百，明天接见说在找关系，后天说你等着我一定想办法弄你出来，花多少钱都值得。结果便是，在狡黠老板娘信誓旦旦的誓言蒙骗下，足疗妹子的短短五天拘留期限转眼就到了，“刑满释放”了。


老板娘在拘留所大门外接足疗妹子，又欢喜又叹息，情真意切地说:我正在到处托人找关系，花不少钱，现在钱都打了水漂。算了，人出来了就好。一天不出来一天我不会放弃，花多少钱都没关系，钱哪里有人重要。


其实人家一分钱没花，一个人没找，靠的便是一张嘴胡乱说瞎话。做偏门生意的老板娘，如何会为一个妹子大费周章捞人，白日做梦。风月老板在手上妹子被拘后，能去接见送钱，已经是仁至义尽。


妹子心里又感动又温暖，心想:老板娘对我太好了，我一定在她店里好好做报答她。


这便是社会，涉世未深的人最容易上的便是巧言令色的当。


巧言令色鲜矣仁！


那么，严峻时期抓进局子即使有关系亦无法捞人，手机没收不能联系人，签完行政拘留通知书，进了拘留所之后能否捞人呢？


恐怕谁都会想:更加不能捞人。


大缪不然！


进拘留所之后，每天管教会安排一个固定时间段，给想打电话的学员打电话，每人至多只能说两三分钟时间，因为后面是长龙般的队伍等着打电话。这就是说，进拘留所后，只要你有上天入地的能耐，就可以叫外面的人捞你出去。


但是，不是有钱就能捞人，有钱不认识人也是枉然，有钱不认识人就是无头苍蝇，有钱不认识人还容易被骗。想捞人，得有钱还得有人才行。


就有一个学员不知因何拘三天，三天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基本上没有人去想如何花钱捞出去。但她家有关系有钱，两者兼而有之，父母不愿她在拘留所吃三天苦，三天一万白花花的大洋，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当时就出去了。


等闲人只怕会想:哦哟，三天要一万，你还是关我三天吧！


然则，在有的人眼里，一万就是一串数字，不足为道。


捞人这事，没有绝对，就看你钻的空子对不对。

第八章 禁闭室

拘留所也有禁闭室，拘留所的禁闭室不叫禁闭室，叫什么我想不起来了，在此姑且用“禁闭室”替代。


拘留所的禁闭室也在三楼，与普通拘室结构一模一样，也是进门左右靠墙一边三张单人床，尽头左边是一米高的瓷砖墙遮挡的便池，右边是敞口高木柜存放拘室打地铺的被褥等杂物，中间一个硕大的窗子上，是苍蝇插翅难飞的纵横密集铁网。


三间禁闭室并排相连，都在普通拘室对面。也就是说，与普通拘室门对门，只隔一条三尺宽的走道，两者之间可以说相距非常近了。倘若普通拘室的人与禁闭室的人熟悉，可以隔着走道，各自对着铁门压低声音说话。从实际情形看，显然无人与禁闭室的学员说话，皆是异样的目光投向那个方向，议论纷纷，窃窃私语。


拘室门都是清一色的深绿色铁门，中间一尺宽封闭式，上下皆是间隔约莫一个拳头大的竖条齿缝。惟其如此，禁闭室内景象，由外看去一目了然。当然，普通拘室景象，也是由外看去一目了然。端的是你看我，我也可以看你，双方互看。究其实际，进拘室的学员经过其他拘室时，是不允许东张西望的。也没有人东张西望，管教说不许看，也没有学员敢违拗。


拘留所上诉的学员都关在禁闭室，不与普通学员关一起。她们也没有普通拘室学员自由，更加不可能如普通拘室学员那样上下楼。她们日日夜夜被锁在铁门里面，吃喝拉撒睡都在里面解决。坐牢还有放风时间，她们连一分钟放风时间都休想，活生生一天24小时封闭在小小的禁闭室，憋闷得心慌，每时每刻都像透不过气。


如此一来，普通拘室学员每日上下楼，在她们眼里便显得难能可贵。


每日普通学员出拘室在三楼的大厅蹲成黑压压一片，等待管教点名下楼。禁闭室的学员便蜂拥跪在铁门边的地上，双手牢牢抓着铁门的竖条齿缝，透过拳头大的缝隙，眼巴巴贪婪羡慕地遥望大厅洪流般的蓝色人海，脸颊紧紧贴在铁门齿缝之间，似要从那里硬挤出来。那才真的是一个坐牢的人才拥有的祈求与哀怜，是一种求生的渴慕与奢望。


此情此景，时时刻刻都在森严禁闭室铁门之内的她们，如何不艳羡普通拘室学员的自由放飞？


每间拘室都有森然的铁门把守，而拘室走廊的尽头，通往大厅的出口，照样有一扇生冷的铁门把守。并排三间禁闭室，便在通往大厅出口的这扇铁门的旁边，是以每日学员排队点名都在她们视线之内。如此情形，不知是否是拘留所管教刻意为之，以此激励她们向普通学员学习安分守己。


时当五月中旬，清晨六点半，三楼大厅业已蹲了密匝匝的学员，拘室里面还在流水般出人。


这时，大厅密密麻麻的人群里，一个老学员对蹲在身旁一个新学员低声说:她们不能出来。


老学员说的“她们”，指的便是禁闭室的人。因为此刻，蹲在地上的每一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禁闭室的学员都跪在铁门边。有的脸颊都在铁门齿缝间卡出深深的印痕，彷如夏日睡老式竹席的人，清晨起床时的满脸竹席痕迹。然而，她们仍然还在使命往外挤，虽然明知挤破脸也出不来。


新学员也看到了那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幕，好奇地轻声问:为什么？


老学员淡然地说:她们都是上诉和不听话的人，还有顶撞管教的人，有的关禁闭都关不好，最后还要转去刑事拘留，还有的查出大案子连夜转走了。


新学员惊讶了:拘留所还有这么严重的事？


老学员从容地说:有。话头紧接着一转:她们吃得比我们好，和管教吃的一样。


新学员惊愕诧异:那是为什么？


老学员神神秘秘地说:她们吃的都是管教吃剩下的饭菜，她们自己不知道。她们一日三餐都有人送到拘室吃，不能下楼。


新学员骤然一愕，嘴张半天合不拢，顿时说不出一句话来。忽然想到她们终日食人余唾，胃部一阵剧烈的痉挛，立时想作呕。然而，恰在此时，管教在点名，新学员又生生忍住了。


下午，一楼学习大厅，新学员便看见另一个学员，因不堪管教把全场几百学员不当人，恶毒辱骂狠毒整治学员，动辄得咎。突然间，那个学员紧绷的那根心弦崩塌了，在一楼学习大厅几百人的整肃队列里，跳起来一阵风飘到管教面前指着管教的鼻子，尖声怒骂:你算个什么东西！你也就是在这里，出去不如一条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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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这故事真是牛逼，都连载这么长了，希望有头有尾能够传为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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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阅尽了人间百态，没想到拘留所里会是这样的。

感谢楼主分享，没想到这次居然是第二个回复的人

你写的东西看遍人生不同面，阅尽了苦乐情怀。

楼主文字都是娓娓道来，世间百态挥洒自如，文字间充满了人文关怀

这作者真是历尽这个行业百态了，虽然文字大都是平述直叙，但各色人性历历在目，读来每每让人感慨

看看这些，可以想象拘留所的实情，没经历过的看看也不错。

楼主的故事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呀！

你写的东西看遍人生不同面，阅尽了苦乐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