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三
爸爸单位里的升迁通知历史性地多,而我倔强的小爸爸这一次终于落拓地屈
服于官场笑吟吟的潜规则。因为放弃了上诉,那位不知道姓狗还是鳖的什么先生
英姿飒爽豪气万千地告诉他,你、局里给你们分配了一个套间,看着什么时候适
合就搬进去吧。然后这位先生便风风火火地变成副局长,带领手下的一批“责任
编辑”技术员四处开展起土地建筑规划指导来。无论如何,一个明亮的小套间虽
然抵不过爸爸付出的价值,至少也给我们家带来了希望的曙光。
新家只有七十平方,但是采光良好,每天都有暖洋洋的阳光晒到我的小屁股,
妈妈看到了手痒地啪地一下,我嗷呜嗷呜地,要咬她纤细的脖子。夏天一到我便
光着小脚丫在干净得能看清倒影的地上跑来跑去,或者把衣服脱掉爬到床上,用
长而宽大的丝毯披在肩上双臂卷起一合,颇有架势地拂袖有声,小手蘸上红墨水,
眉心点上朱砂,自己一个人扮演起大唐美丽的宫妃,对着晃眼的镜子有模有样掐
着声线说陛下吉祥,又或是沉默不语,自我陶醉,一如古希腊神话里的水仙少年,
一眨眼就是一天。这样的日子虽比不上从前,对于妈妈,至少拥有了短暂的安稳,
而对于我,更是童年里越来越稀少的一点点欢愉时光。
我有很多的小秘密,尤其爱美丽,绝对不会错过幼儿园里任何一个演出的机
会,因为我喜欢艳丽的腮红,喜欢能让嘴唇掐出水来的唇膏,喜欢擦粉,喜欢画
眉。然而这些东西妈妈都不喜欢。我几乎没有偷用她的化妆品的机会,不过只是
几乎,妈妈工作极其认真,不迟到早退,不插科打诨,当她升到一个不大不小的
部门经理时,化妆品就变成了必需品。那段日子真是美妙得做梦都会笑出声来,
因为每个周末我的大唐宫娥美梦都会因为那个黑色金边的脂粉盒而变得斑斓多彩。
知道这些事情是我的几个手帕交,每次相聚提起,都会相视莞尔一笑,其间
的趣味,想必男人是无法理解的。-
写到这里便有些难受了,我多想把我愉快的童年长篇大论地告诉你,但是,
很遗憾地,我只能开始叙述悲拗的起始。爸爸开始做生意了,私底下,打通了各
种人脉。他的面孔,他的五官,已经渐渐略微有如今的痕迹,圆滑老辣,笑起来
有魅惑的细纹。偶然的一次,去同学家里嬉闹,傍晚的太阳把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抬头有些刺目。然而更刺目的是,就在同学家楼下单元房里的窗台,我看到一个
赤膊的男人,那个男人、长着我的父亲的面孔,如果我有唐僧的紧箍咒,那我一
定要证明,那个笑容陌生的男人只是皮影戏里的孙猴子,然而我肯定是没有的,
就连我妈妈,也是没有的。
那天晚上我耷拉着小脑袋,第一次,没有扑向晚归的爸爸。临睡前爸爸犹带
木讷的声音,仍然颠三倒四地叙说着那个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的小白兔的故事,
而我也第一次没有气急败坏地要求更换。为什么三月的桃花都枯萎了,爸爸的桃
花,依旧开在辛苦恣睢里毫无征兆呢、为什么呢。其实我并没有关于出轨的概念,
但也隐约知道,有些事情早就不是我想象的样子了。
爸爸越来越忙了。每天放学,我蹲坐在幼儿园教室门口的水泥石阶上等待他,
陪伴我的是怎么也飘不玩的落叶,青青翠翠的,就这么落下了。比较煞风景的,
还有嗡嗡作响的蚊子,在我的莲藕小腿上,留下红红的硬块,有时密密麻麻地,
在雪白的皮肤上,尤其触目惊心。有一个年轻的老师,总要把我带到她家里,请
我吃晚饭,轻轻地摸我的小脑袋,又碰碰我的眉毛。其实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我不知道原来一个小孩子没有家长来接是那么凄凉的,但是也真的感觉到伤感了。
常常到了七点,爸爸的摩托车才姗姗来迟,有时他满头的汗,有时他会带我
去吃蛋糕,我把奶油蹭到桌子上,他也不会凶我,只是催促着,快点吃,快点吃,
再不快点我就把你留在这里了。但是不管我是多么地慢吞吞,他还是坐在那里,
没完没了地催促,却从来不会一个人走掉。所以爸爸是纸老虎,一脚踩下去,就
要嘎吱嘎吱地碎掉,所以妈妈凶他的时候,他也要暗自饮泣的。
终于到了长假,员工宿舍楼下是标准的篮球场,家人依旧是忙碌的,而我没
记性,总要忘记拿钥匙。所以某个大雨滂沱的傍晚,我迟迟里滞留在篮球场,躲
在房檐底下。楼上的小孩,已经在食物的香味里饱餐餍足,他们拿出漂亮的彩纸,
折飞机,或是剪成会旋转的小花样,从五六楼或者是七八楼往下抛,在风雨里,
簌簌地旋转,煞是好看。我看到那样美丽的情景,一时忘了孤独,乐呵呵地在雨
里,接着楼上抛下的彩纸,彩色飞机,大雨把我的脸蛋冲洗得连颜色都没有了,
但是我还是到处跑着,接着,浑身冒着热气,也不知道是运动,还是生病了。
妈妈回来的时候,一把抱住我,用温暖柔软的胸脯,把我包裹在她的身体里,
那时候我就知道妈妈身上,有香甜的气味,很久之后当我变成了一个女人的时候,
我又在自己身上闻到那种熟悉的甜味。然而妈妈的香味,是淡淡的,温馨的。现
在想起来,总觉得那个夜晚妈妈的脸上,有一种为人母的忧伤,自己的孩子在万
家灯火炊烟的时候,进不了自己的家门,在阴冷的大雨下,追逐别家孩子玩得剩
下的舍弃的一点点微薄的快乐,那么懵懂那样无知,还对她咯咯咯咯地笑着,难
道她会没有一点点的揪心吗?自然要有的。
连载三 完。
[ 本帖最后由 SRPL 于 2010-4-30 22:56 编辑 ]